布鲁克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流之中,身子微微侧向行情公告牌的方向,眼神却如最警惕的猎豹,捕捉着空气里每一缕可能传递信息的声波。当那句石破天惊、颠覆他半个世纪常识的议论——“国有工厂每年分红四分之一给工人”——如同炸雷般钻进他的耳膜时,他那捏着一撮上等鼻烟叶的粗指猛地痉挛收拢!“噗嗤”一声脆响,指缝间青黄色的烟叶竟被他下意识爆发的指力碾成了齑粉!烟叶浓郁的辛香瞬间弥散开去,盖过了交易所浑浊的空气。

        就在这瞬息之间,布鲁克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根立柱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伦敦格纹西装、身影敏捷如鼬鼠的男人。此人正低着头,用一支纤细的鹰头金笔,在一册看似普通的皮质封面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着什么。布鲁克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胡安·佩雷斯!约翰王国派驻马尼拉总督府的资深情报官!一个专为东白象国公司刺探技术机密、散布流言、收买叛徒的行家里手!去年在新加坡东白象国公司分部的秘密情报会议,此人就坐在离他不远处!佩雷斯也到了新洲?布鲁克的后脊瞬间爬过一阵寒流。

        次日清晨,当郁金香商人范德维尔那擦得锃亮、鞋尖镶鳄鱼皮的昂贵皮靴,刚刚踏上海神号舷梯下悉尼港的青色条石板路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食物香气、汗味和人语的热浪,猛地朝他拍来,撞击得这位穿着紧身鲸骨腰封、步履讲究的老派绅士一个趔趄。然而,这声音却并非他想象中殖民地常见、令人心塞的苦力疲惫**或监工叱骂,而是一片清亮得如同海鸥鸣叫的吆喝声浪:

        “叉烧包!新出炉的叉烧包!香喷喷!一文铜钱管饱两个!”

        “艇仔粥!滚烫鲜甜艇仔粥!两文一碗!米粒开花,鱼骨化渣!”

        “上帝啊……愿主怜悯……”跟在范德维尔身后的堂吉诃德国商人加西亚,这位向来以奢华和挑剔著称的塞维利亚贵族后裔,此刻手中的古巴雪茄竟被惊得脱手坠落。他慌忙弯腰去捡那粗大的雪茄,视线却扫过身旁一个简陋木质粥摊的价目牌。牌子简陋,墨汁书就的几个方块字却像烙铁般烫入他的脑海:【劳工特供!米糕一团,鲜豆浆一海碗,只需一文钱】!牌下,几个穿着帆布马甲、露出黝黑结实臂膀的码头装卸工,正安然地蹲在两张搭起的长条木板凳上用餐。他们手中捧着的,是粗瓷大海碗。碗中热气腾腾的米糕,白得如同南阿尔卑斯山顶新落的初雪。碗边放着更大的粗瓷碗,里面是冒着蒸腾白汽、浮着厚厚豆皮的浓稠豆浆!这情景,整洁、安宁,带着一种朴素的满足。

        范德维尔,这位老于算计的东白象公司买办,心中疑窦丛生。他紧走几步,拦住一个刚刚放下海碗,用袖口抹着嘴、打着饱嗝、正准备去上工的赤膊大汉。范德维尔脸上挤出商人惯有的亲和笑容,将一枚光可鉴人的荷兰银盾硬币塞了过去:“嘿,老伙计!你们……新洲这里的劳工,每天……都像这样吃?”范德维尔的声音带着试探与难以置信的迷惑。

        那大汉斜睨了一眼那枚闪闪发光的银盾,嘴角不屑地撇起一丝嗤笑,他根本没伸手去接,反而带着几分自豪拍了拍自己腰间那块厚实的铜牌。铜牌用皮带系在腰间,擦得锃亮,牌子正面赫然铸有清晰的龙纹、袋鼠图案和一串数字与汉字:“看清咯!炎华国国营悉尼船厂,三级工!月饷正三枚龙元!”他黝黑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指掰算开来,声音洪亮坦荡,如同在宣告一项神圣的权利:“俺早饭,就这米糕豆浆,花半文钱!顶饱!晌午来碗鱼汤面,有咸鱼干、有青菜叶子,一大海碗,花一文钱!晚上收工回家,半斤米蒸的香米饭,一大勺荤素炒菜,炒肉片、咸菜炒黄豆、或是烧萝卜炖肉,顶多花一文半!顿顿!俺说顿顿!都得见着油花荤腥!”他的声音在清晨嘈杂的码头清晰地炸开,引来周围几个工友赞同的哄笑声。

        “万能的主啊!”加西亚失声叫道。他那昂贵的鹅毛笔此刻已不是在记账,而是在羊皮账本上演算一场颠覆信仰的噩梦!他口中念念有词,数字如子弹般喷射而出:“三文钱……吃三顿饭?一顿有荤有素?巴达维亚的甘蔗园……那些苦力……他们一天拼死拼活干十四个钟点,汗流得像盐碱滩上的水洼……他们的血汗钱,只够买……只够买一磅爬满米虫的发霉糙米!连买把盐都不够!”他猛地揪住一个路过、身穿靛蓝色斜纹布制服、佩戴着制式黄铜徽章的年轻税吏,失态地喊道,“告诉我!你们向这些上帝抛弃的……他们征……征多少税?”

        蓝布青年并无愠色,神态平和,但眼神却锐利明亮。他动作熟练地从肩挎的牛皮公文袋里抽出一卷崭新的绢本册子,册子封面用沉甸甸的篆体大字烫着《炎华商税则例》。他指着翻开的第一页,用清晰的口吻宣读:“农税方面,不论主粮、果蔬、牧产、渔获,一亩田地或水域,产出一百斤应税物,仅纳五斤归公。商税则看盈利,小本经营,月利不满十元龙元者,免征。利钱过十元,则征其利的半成(百分之五)。此乃基税。”他的手指像标尺般划过绢册,准确地指向不远处矗立在码头栈桥边的一块高大告示牌。牌顶红底白字四个大字触目惊心——【累进税率表】!牌身如展开的判决书,密密麻麻列着条目。青年税吏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至于像您这样,船队辐辏,生意遍及南洋、欧陆的大商贾,货物价值巨万,其获利丰厚,远超普通商贩。税法有规:利润超过一万龙元部分,课三成重税!一分不少!”青年税吏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海风里,字字如同沉甸甸的铅块。

        两位老牌殖民商人,瞬间如遭晴天霹雳,僵立在嘈杂的码头上!范德维尔的脸色变得比脚下的青石板还要灰暗,而加西亚握着鹅毛笔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尼德兰东白象国公司在富庶的爪哇群岛,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对香料种植园主所征的苛捐杂税,累积起来竟高达产值的六成!而在堂吉诃德国控制的菲律宾吕宋岛,那些被强迫种植蕉麻和烟草的土人部落,其血汗换来的“贸易税”更加骇人听闻——竟高达七成!他们习惯了用鞭子、铁链和火枪榨取财富,何曾想过这南陲赤土之上,竟立起了一个如此截然不同的律法?这律法,似乎不只为敛财,更为……“安民”?这个念头,让两位商人的心头同时漫过一股冰水混合烈酒般的怪异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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