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的晨雾,粘稠得仿佛硝烟凝固的汁液,沉沉地缠绕在第三舰队铁灰色的铁甲巨舰之间。舰艏犁开的浪花,白得刺眼。镇海号舰桥之上,韩定涛那只独眼紧贴在冰冷的望远镜镜筒上,目光如铁锚般死死锁住远方。米字旗与郁金香旗,正从被炮火撕扯得破败不堪的桅杆顶端,狼狈而耻辱地滑落。那只冰冷的铁钩假手,狠狠砸在黄铜罗盘座上,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却又饱含千钧之力的金属撞击,仿佛要将一个时代碾碎。海面上,约翰国那艘号称“海上堡垒”的“皇家橡树号”,庞大臃肿的木质船身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颓势倾斜,满帆垂落,宛如濒死的巨鸟在泥沼中最后一次扑打湿透的翅膀;近旁,郁金香国“巴达维亚号”的侧舷被撕开了三道巨大的裂口,海水如同贪婪的巨口,正汩汩地、无情地吞噬着这艘曾代表西方海上霸权的象征。破裂的木材在**,绝望的水手在挣扎。
铁甲舰冷硬的阴影,像一条条横亘的巨堑,笼罩在海峡水波之上。十余艘运输船甲板上,数百名约翰国、郁金香国水兵呆若木鸡,双手无力垂落,曾经代表殖民荣光的斑斓旗帜,如死去的落叶萎顿在他们脚下泥水中。韩定涛放下沉重的望远镜,独眼眯成一道森冷的缝,宛如钢刀开刃前最后的淬火。他看到远处的白旗在空中虚弱地摇晃了三下,每一次晃动,都像一把钝重的锈刀,狠狠地在他这位在海上厮杀半生的老水师心头剐过一道——三十年前,这片蓝缎子般的海面,昂然高悬的正是这些米字、三色;三十年后,沧海桑田,铁甲横空,它们竟在同一天,从这片滋养过它们无数劫掠的海域,轰然坠入深渊。他喉间滚过一声低沉的轻嗤,对着身后肃立的参谋道:“看清那桅杆断折处缠裹的海草了吗?风帆时代的裹尸布,也不过如此。”
“传我将令!”韩定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锈迹斑斑的船锚被粗粝的铁链粗暴拖动,碾轧着空气,“留‘吉野号’等三舰,昼夜巡弋警戒!余舰即刻列‘雁行阵’!”他一顿,铁钩指向如同咽喉般的海峡尽头,每一个字都钉在海图之上,“锁死它!自今日起,马六甲即为我炎华铁锁!片帆不得过!米字旗船,一粒米不行!郁金香船,一滴水不通!狮城刀锋血迹未冷,岂容约翰新血染红!”信号旗在桅杆顶端骤然甩开,猎猎翻飞,仿佛替他嘶吼出那后半句被铁与火烙下的判决:“风帆的时代,结束了,被铁甲舰碾进海底的淤泥!”
确凿无疑。联合舰队倾巢而出的三十三艘木壳巨兽,在两个时辰之内,被区区十五艘喷吐着黑烟的铁甲舰,轻易撕成了燃烧的碎片。约翰国的骄傲“威灵顿公爵号”,被“吉野号”一门旋转后膛主炮射出的***,精准贯入水线之下。轰然巨响中,它庞大的腹部被炸开一个直径八尺有余的巨洞,像一头被渔猎标枪瞬间剖腹的巨鲸,惨嚎着,抽搐着,带着满腹的蒸汽、火焰和绝望的水兵,缓缓沉入马六甲那墨绿色的、埋葬过无数征服者与背叛者的深邃淤泥。郁金香国的“威廉·奥兰治号”试图利用残余风势抢占上风,无疑是垂死挣扎。然而它的舰长永远也想不到,那笨重的木壳船艏迎来的,是“定远号”冰冷、厚重、带着千钧之力的铁质撞角!刺耳的钢铁撕裂木质框架的巨响压过了所有炮声,“奥兰治号”的主龙骨如同朽木般崩断,巨大的舰体被硬生生拦腰撞折!残骸带着那象征王室的巨大桅杆倒伏在海面,漂浮的帆布如浸透了血污的裹尸布,扭曲、破败——那更像是一株被生生掰断根茎、踩入泥污的巨大郁金香,徒劳地抽搐着最后的艳丽。
当第三舰队的信号兵挥舞旗语,将胜利与封锁的命令传遍这支海上新军时,韩定涛的独眼扫过舰长舱壁上挂着的日历。咸丰元年,十二月廿五。这个标注了“约翰国圣诞日”的格子里,此刻却成了风帆时代那支横行世界的无敌舰队共同的忌日。冰冷的锚链在狮城外深水区被哗啦啦投入墨蓝的海水,一艘艘铁甲舰沉稳地占据咽喉要道,粗重的铁链在海底排布成一道沉默而狰狞的钢铁长城。主桅上,炎华的龙纹蓝底旗被强劲的海风拼命向后撕扯,发出烈烈震响,宛如愤怒的龙吟。旗角的硝烟痕迹,蓝花楹刺绣上点点暗褐色的血污,都像是战死者不屈的印痕——那是约翰国与郁金香国联合舰队残存的、随风而逝的最后一口血腥叹息。
海峡西侧布满暗礁的浅水区,几片棕榈叶在薄雾中可疑地摇晃。伪装终究是徒劳。“吉野七号”舰艏的双管速射炮猛然发出急促、清脆的“嗵嗵”声!炮弹尖锐的呼啸撕裂空气,在那些可怜的三桅船咫尺之遥炸起冲天巨柱,白浪沸腾。伪装迅速剥落,露出了刺眼的米字旗。一个披头散发的船长惊恐地在剧烈颠簸的甲板上挥舞白手帕,双腿瘫软跪倒。韩定涛在舰桥上目睹这一幕,嘴角扯开一个冰冷如铁的弧度,铁钩假手直指远处槟榔屿的轮廓:“拖去锚地!让他们好好盯着我炎华铁甲舰的锚链!眼睛睁开看清楚——什么叫沧海桑田,什么叫‘天变’!”
伦敦,唐宁街十号。深重的橡木门内,斯坦利首相瘦长的手指几乎要将那份印着“马六甲海峡遭炎华舰队完全封锁”的电报纸捏碎。终于,这份承载着大英帝国无尽耻辱的战报,被他猛地揉成一团,狠狠掷向壁炉中咆哮的火焰。红亮的火星瞬间迸溅开来,落在厚实的、绘着繁复波斯纹样的羊毛地毯上,噼啪作响,刺目地燃烧着,恰如远方海峡里他那支帝国舰队尚未沉尽的船帆在火焰中垂死的挣扎。“那些该死的铁壳子……”他嘶哑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书房中回荡,浑浊的眼神死死钉在对面墙上那张已蒙上阴影的世界地图上。代表澳洲大陆的巨大版图,已被刺目的朱砂红圈死死框住,如同一个致命的伤疤。“竟真的…锁死了帝国的血脉。”海军大臣索美塞特公爵僵硬地站在一旁,指尖正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中那份“拿破仑号”铁甲舰的初步设计蓝图。当他的目光落在标注着“90门新型线膛炮”的字样时,指尖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起来。“高卢雄鸡的爪子已经伸过来了,首相阁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惶然,“我们的‘勇士级’……图纸必须立刻敲定,建造……刻不容缓!”
巴黎,荣军院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拿破仑三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缓缓滑过巨大船台上那具“拿破仑号”铁甲舰模型的冰冷舷侧。这头钢铁巨兽的等比模型长达77米,宽17米,排水量5630吨的船身模型在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青色。尚未安装的90门火炮模型在长长的侧舷炮廊里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如饥饿的獠牙。“蒸汽心脏与风帆之翼并存,”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野心和刻意的傲慢,回荡在每一个聆听者紧绷的神经上,“要让伦敦那群岛上之民睁大眼睛看看,高卢的钢铁是怎样劈开任何海峡的!九十门后膛线膛炮的试射,必须在本月完成!告诉勒阿弗尔船厂的所有先生们——”他猛然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当法兰西的巨舰切开泰晤士河口的波浪时,约翰牛的舰队,只配咀嚼我们舰艉搅起的浑浊尾流!”模型基座上,一行古老的拉丁铭文在阴影中低语:“IraRegisutFluctusMaris”(王者之怒,如浪滔天)。此刻,这句话在舷窗外那艘正在瑟堡船坞里发出震天轰鸣的钢铁巨兽映衬下,显露出难以言喻的暴虐锋芒。2100匹马力的蒸汽轮机正在那里疯狂地咆哮、震颤,用它无匹的力量和冰冷的意志,将整个风帆时代,无情地推入冰冷的坟墓深渊。
爪哇,三宝垄。胜利的讯息穿过硝烟弥漫的万里海疆传到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时,王铁锤正半蹲在一处市政厅残破的墙角根。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木头、纸张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烂气息。他用刺刀柄撬开一个被大火烧灼得焦黑变形的大木箱。“咔嚓”一声,箱盖掀起,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箱内,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深蓝色硬皮精装的账簿。封面中央,烫金的郁金香国东印度公司徽章——缠绕王冠的双狮纹章在灰烬下依然狰狞刺目。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扉页上一行用深红色墨水书写的西语标题,如凝固的血块扎入眼中:“JavaKuliAllocationsRecord”(爪哇苦力配给记录)。一行行冷漠如刀的记录冰冷刺骨:“巴达维亚苦力营,编号A-17至A-1896,日配糙米八两(合公制约300克),粗盐三钱(约11克),……病患减半配给……”他面无表情地往后翻动,一本被雨水泡得发胀、封皮卷起的册子滑了出来。沉重的封面上写着更骇人的字样:“PnterFatalityRegister”(种植园劳工死亡记录)。他粗糙的手指捻开湿粘的纸页,目光停留在一八四八年十月晦暗的一行字迹上:“华人苦力三百名,编号C-501至C-800,因抗拒‘劳动规训’(鞭刑)……投入鳄鱼池以儆效尤……”旁边是一行潦草的字母签名。
一张泛着潮气的残破照片从箱底被他捻起。照片已模糊不清,但仍能辨认出一个身形瘦小的土著孩童,细瘦的脚踝上赫然锁着一条沉甸甸的铁链,链条另一端缠绕在巨大甘蔗压榨机的木架上。孩童惊恐圆睁的眼睛占据了照片大半,那纯粹的、几乎要溢出画面的恐惧,如同无形的钢钉,狠狠楔入观者的心底深处。
“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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