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轩半垂的眼皮下,瞳孔急遽收缩。藏在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指正飞快地拨动着一柄小巧的金镶玉算盘珠,算珠碰撞声细密如麻,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节奏。“大统领明鉴……张万霖虽出身张家旁支,然同宗同祖,此乃血脉相连,臣……念及此,不忍……”

        “不忍?”殿门处厚厚的毡帘被一只骨节粗大、沾着点点冰屑与黑土的手猛地掀开!一股彻骨的寒流夹着雪花瞬间席卷殿内温热的龙涎香气!王天行身披霜雪,像一尊刚从北疆寒地归来的青铜塑像,凛然踏步入殿。靛青色的法袍下摆在冷风中猎猎作响,袍角卷动处,带起了几丝案上奏章。“张首辅不忍他什么?不忍他拿着澳洲采出的铁石去换约翰国伦敦城的股份?还是不忍他用我炎华矿工拿性命掘出的上好精钢轨,去铺设约翰国那纵横欧罗巴的铁路动脉?”王天行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雪中磨砺过的刀锋,每个字都刮过冰冷的空气,带着金属摩擦声。他一步上前,将一只深紫色的锦缎小盒“砰”一声撂在胡泉面前的御案上。盒盖微启,三枚金灿灿的钱币滚落出来,在大案明黄的锦缎上滑出一道耀眼的轨迹。那金币正面铭刻着蹦跳的袋鼠,背面光洁如镜,却每枚都清晰无比地打着凹刻的阴文隶体——“张”!在烛光下闪着不祥的光泽。

        胡泉伸手,拈起一枚金币,指腹捻过冰冷的齿边——那是克虏伯重轧机留下的独特印痕,决然无法伪造。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他的指腹在硬币侧面那熟悉的赤铁矿所特有的铁红色暗泽上停留片刻,又轻轻刮过币缘冷硬的滚轮轧痕——那是克虏伯重轧机在德意志都灵工坊刻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铸币用的铁砂……”胡泉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极地冰层断裂般森寒刺骨,“还带着新南威尔士州那血浸土的味道!”他猛地将钱币拍回桌面,那“当啷”一声脆响惊得张子轩袖中的算盘声戛然而止!数颗玉珠竟绷断了丝线,四散滚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子轩糊涂!”胡泉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殿阁,“你去都察院看一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却说不出话的张子轩,“亲眼好好看看!看看你那好表弟,是如何将炎华祖宗地里掘出的金山银脉做引,把炎华千万生民的骨头血肉抽筋熬髓……熬成一锅端给约翰夷人的金汤!”命令如冰锥般凿下,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被砸碎般的血腥气。

        那渗了血也撬不开的牙关,终于在第七天深夜,在都察院那间寒气与血腥气混合、烛火随时会被怨气扑灭的刑房里,松动了。

        王天行没有再用大刑,他只是派人将一名残存的“见证”小心翼翼地抬进了刑房。两名皂隶架着担架,上面蜷缩着一个近乎只剩半截的人形,那是从达尔文港爆炸场那人间地狱里抢回一条命的老年矿工。两条枯木般的腿自膝下齐刷刷断去,空荡荡的裤管在破草席上拖出血痕。老人双手死死抱着一样东西,紧贴着他枯瘦如柴、剧烈起伏的胸膛——那是一本磨得油光发黑、边角卷曲如枯叶的粗麻布封账本,是他的工分簿。那上面,一行行炭笔或劣质墨水写下的日期、工分、克扣数目,记录着他一家老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每一个日夜。

        老人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烛光下艰难地转向浑身筛糠般抖动的张万霖,嘴唇哆嗦着,挤出字眼,每个音节都像裹着砂砾摩擦而出:“大老爷……张爷……他逼着俺们……把矿渣堆里……指甲盖大小的……铁疙瘩都挑出来,抹干净,说是‘废物利用’……”他剧烈呛咳起来,干枯胸腔的震动带得断腿创口在草席上拖出新的血迹,“……可那些东西……全装在……打着‘废料’牌子的袋子里……上了……上了去爪哇岛的约翰国快船!”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喉咙里呼噜作响,“……上上月……昆士兰……锰矿坑道顶板……哗啦塌了半边天!七个弟兄……全埋在几百尺深的红土石头下头哇!……”老人猛地扬起头,爆发出非人的嘶嚎,血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混合着浊泪流下,“……就为了瞒报……怕上头追究……误了他发大财的好时辰!他就让人……把坑道口一堵……封死啦!活埋啦!那都是活蹦乱跳的汉子哇!他们的冤魂……如今还在那矿坑里嚎啊!……”

        张万霖早已瘫软如泥,昂贵的锦袍被冷汗和蹭在石板上的灰土弄得污秽不堪。当王天行冰冷的视线扫过他瘫在地上的身体时,目光骤然凝住。锦袍下摆因他瘫软的姿势掀起了一道裂缝,露出了内里衬绸上一条被巧妙缝死的夹层!裂口处,赫然露出半截蜡封完好、盖着火漆印的信函一角!王天行手起笔落,刀锋般的笔尖闪电般挑破夹层,“嗤啦”一声扯出那信。火漆上赫然是英伦东印度公司那朵盛放的罂粟花纹章!展开信纸,蝇头小楷却是汉字写成:“务于西南雨季到来前,将昆士兰所有锰矿尽数装船,直运加尔各答。迟则有变,勿谓言之不预……”署名模糊,唯有那方罂粟花印,鲜红欲滴,饱胀着掠夺的贪婪。

        王天行眼中寒光爆射!他毫不犹豫地将铁笔狠狠刺入那枚尚有余温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火漆之中,搅动!染了一笔那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火漆,随即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供词纸张的最末端,以笔为刀,力透纸背地重重添下十个仿佛用血烙印上去的字:“同谋者·约翰国驻悉尼领事查理斯·埃德加!”

        晨曦,吝啬地透过刑房铁窗上方那碗口大的厚实窗棂缝隙,艰难地射入一线微光。光线恰好落在地上瘫如烂泥的张万霖那保养得如贵妇般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王天行眯起眼,看到那指甲缝深处,竟顽固地嵌着一些极其细微、红得刺眼的碎屑——那是新南威尔士州矿脉深处最特有的赤铁矿微粒。无论多少次昂贵的香汤沐浴,也洗不去这地狱深处的烙印。此刻在惨淡的晨光下,这些微小的红点,像极了刚从新鲜伤口中渗出的、行将凝固的血珠。

        刑场设在城西乱石坡。二十七声钟鸣,沉缓、滞重,如同二十七记哀悼的重锤,狠狠撞击在堪培拉每一个聆听者的心脏上,一声对应一位被活埋矿工的亡魂,二十声抚慰二十个被无情剥夺了支柱的家庭!张万霖套着粗糙的死囚号衣跪在泥雪交加的空地上,背后插着一块粗糙白松木板,上面粘着饱浸雨水的纸标,斗大的“卖国贼”三个血字墨迹淋漓,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被泡得发胀扭曲,越发显得臃肿丑陋,仿佛是从腐烂的躯壳里直接渗透出来的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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